父亲活着的时候,时常叨念“五团”。父亲叨念的这个“五团” 全称为“鲁北行署保安独立第五团”,在鲁北的阳信无棣一带稍稍上了几岁年纪的人都知道。
“五团”的团长叫刘学孟,从零零星星的历史材料中和一些健在的老人们絮叨中,那个“五团”渐渐还原出一个大致的轮廓。在1937年是刘学孟以二区长的身份、以乡农学校学生百余人为主成立的 “抗日自卫团”,活跃在阳信东部地区。之前已不断地打击日本鬼子,使得日本鬼子对其恨之入骨。但他们当时虽然由国民党鲁北行署主任何思源给挂上“鲁北行署保安独立第五团”的牌子,却没有得到任何官方资金来源,已发展到800余人的“五团”的武器装备吃喝拉撒全靠在辖区老百姓中集资,走到哪,吃在哪,又没有经过正规培训,队伍素质可想而知,所以在老百姓中口碑也就一个名副其实的杂牌子军。
但“五团”这个杂牌子军却不像其他当时的那些个杂牌子军那样打着抗日的旗号鱼肉乡里,而是正儿八经的打过几次日本鬼子。1939年春天的一天,驻阳信的日本鬼子一部去沾化,“五团”得到消息后,埋伏在城东8华里处的路家村,将其打了个措手不及,当时打死日本官兵5人,摧毁汽车一辆。因为多次打击日本鬼子,成为日伪军的眼中钉,肉中刺。1940年春天的一日,日本鬼子出动了骑兵百余人,日伪步兵二百余人,凌晨包围了刘学孟的老家劳店乡枣吕村,将刘学孟家产房屋烧尽,杀死无辜村民4人。刘学孟的家人在村民的掩护下得以脱险。
1942年的端午节,日本鬼子纠集了塘沽、天津、德州、济南等地的日伪军5000多人将“五团”800多官兵包围在了今无棣县的李家楼、韩家、小齐家、皂木杨村(今阳信地)一带。
五月端午这个节日正是麦子黄梢等待收割的季节,“五团”队伍里的人都是三里五乡的老百姓,当官的说了,等过了端午麦子就熟了,麦子熟了的时候,大家就可以轮换着回家帮着家里打打场什么的了。当官的这么说,当兵的早就沉不住气了,抓耳挠腮,私下里算计好了,谁谁先走,谁谁后走。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五月初四那天晚上,就有不好的消息传来了,说是小日本儿找上门来了。当时连当官的也没寻思到那天小日本来得那么快,也没寻思来得那么多小日本儿。都还懈怠着呢,不拿着当回事儿。当拿着当回事了,我们已经让小日本儿给包了饺子。”
我父亲当时就在“五团”当兵,父亲说,“仗是早晨五点多钟打响的。其实那时刘团长早已派出人打问了一圈儿了,知道仗是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非打不行了。而且打赢是不太可能了。当天晚上刘团长就把大家集合起来训话。刘团长平时不常训话的,一到刘团长训话,就说明问题严重了。”
刘学孟团长问大家:你们是不是中国人?大家就大声喊:我们是中国人!刘团长就说,是不是中国人,光空口说不行,考验我们是不是中国人的时候到了!是骡子是马到了拉出来遛遛!小日本要骑着我们的脖子拉屎了,我们不能再忍了。操,我再说一句,有怕死的,现在就滚,我刘某不留,不怕死的弟兄们跟我上,我代表父老乡亲们先谢谢你们了!”
仗是早晨五点多钟打响的。夏天的五点多钟,天已经大明大亮了。父亲说,“俺们都分在银王庙、李家楼、小齐家、皂木杨家、韩家等五个庄子里。我们那个小队守在李家楼。钻在围子壕里,先是听到一阵大炮 “咕咚咕咚”的往我们住的庄子放。原先也打过几次小仗,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还真是吓得不轻。有几个胆小的,都吓哭了。接着就听到过年放爆仗似的‘噼里啪啦’开了锅似的不分个儿得响起来,枪子‘啁啁’的从耳边刮风似的穿来穿去,树上的树枝树叶‘噼里啪啦’的往下落。眼看着小日本儿跟在坦克后面一步一步地往上来。小日本儿压根儿没把咱放在眼里,也许是仗着坦克、大炮,以为咱们早吓跑了,起先还锅着腰跟在坦克后面很小心的样子,后来竟挺直了腰板,大摇大摆地往前走。也太欺负人了,咱也毕竟打过几次仗的,所以,都先是把头埋在围子壕后面,等他靠近些了,就‘噼里啪啦’的开了枪。别看咱的枪不好,不顶用,可也不是烧火棍子,那子弹还是真的,也能够打死人的,几个走在前面的小日本儿就让咱们给撂倒了几个,其余的赶紧回过头去往回跑了。第一个回合就让咱给敲打回去了。”
接下来有两三袋烟的功夫,小日本儿没有动静。“五团”官兵们知道了小日本的厉害,也没有闲着,擦枪、紧腰带,挖掩体。都是老百姓出身,干这个是老本行,三锨两锨就掘出一个来。也有的麻痹了,‘小日本儿也就这两下子’。明白人都知道,再次来,就比这次厉害的要多了。果然,大炮又响起来,这次在围子壕掩体里卧不住了,都退到后面的墙旮查里。那个炮弹一个接一个,一个挨一个。两三米宽的围子墙,硬是炸开了两三处口子。那炮刚停下来,小日本儿就上来了。父亲说,“官兵们急急忙忙的从土堆里钻出来迎上去,真是打血仗啊,什么都不想了,什么都不顾了,眼都打红了。好打赖打,最后才把他们给轰回去了,咱弟兄们先摸摸自己的脑袋还在不在,然后再一数,也死了好几十个。那时天已经小晌午了。队长也伤着了肚子,肠子都流出来了。队长把肠子往肚子里塞了塞,说,别的庄子里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们撤吧,李家楼是守不住了,我反正也跑不动了,我在这里顶着,顶多长时间算多长时间。战士们走吗? 都不走。队长急了,骂了起来,‘咱们非得死在一块吗?’战士们这才往后撤。说是往后撤,能撤到哪里?咱这是平原,一马平川,连个遮栅也没有。李家楼东北二里地远有个破窑,一些人奔向那里。我和几个兄弟说,咱不能上那去,那里看着保险,实际上也最危险。果然,也亏了没去那里,去的那里的三四十号人全让小日本儿的炮给打没了,连个囫囵尸首也没找回来。”
父亲后来听说队长装死,等小日本儿上来后,从后头一下抱住小日本儿的腰,用嘴去咬小日本儿的耳朵,后来就让另外一个小日本儿给捅死了。再后来,父亲和200多名兄弟被圈在了韩家庄里……被装上了小日本儿的20辆汽车,拉到了东北小日本儿开的煤井子里,也有的被拉到日本当劳工。幸好父亲在汽车开往德州的路上,夜里跳车逃出。
《阳信县志》写道:山东鲁北行署保安独立第五自卫团于1942年(夏历)五月五日遭到来自天津、德州、济南、惠民沾化等地的5000多名日军的包围,800多人浴血奋战半天,终因力量悬处,寡不敌众,200多人战死,500多名被俘(后被押往东北日军煤井做劳工),团长刘学孟饮弹自尽。刘学孟于1984年被追认为烈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