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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如影随形的恐惧
回顾从教二十余年以来，很少有不带着惴惴然的心情走入课堂的时候，这在初登讲台，尚可理解为经验不足或者教材不熟使然，但随着年月俱增，不安之状未见减轻，反而愈加沉重。我总在想：这个看似精心设计的板块会拓展成什么样子，学生如果提出难以解答的问题该如何收场，那个颇有难度的题目抛出去之后，是不是一片沉默，我的精神状态能否保证我有效地驾驭课堂……更不要说开课了，如果有开课的任务，那更是忐忑不安，生怕在众多同事与专家面前出丑，被领导责备，被学生背后议论或看轻……
当我读到帕克·帕尔默的《教学勇气——漫步教师心灵》，我的心渐渐安顿下来，原来教学的恐惧感是个普遍的客观存在，作者写道：“我教书教了30年，至今仍感到恐惧无处不在。走进教室，恐惧在那里，我直觉得陷入恐惧的恶浪中；我问个问题，而我的学生像石头一样保持沉默……”
不仅教师感到恐惧，学生也感到恐惧，他们害怕被拖进不想回答的问题中，害怕回答错误，暴露出无知与偏狭，于是便用沉默来逃避问题，躲在芸芸众生中来逃离失败的可能，并以此来捍卫自己的尊严。当学生的恐惧与教师的恐惧混合在一起时，恐惧以几何级数递增，教室里弥漫的是紧张的氛围，完全把教育的情景破坏了，教育就这样瘫痪了。
从我自身的经验来看，我时常由于这种恐惧的感觉而放不开手脚，课堂愈发变得死气沉沉，于是为了避免课堂教学难以进行下去，便按照预先的设计按部就班走过场，本该深入的探讨过程变成程式化的教学步骤，就这样循规蹈矩甚至照本宣科着，努力使得教学不脱离我能控制的范围。课堂没有了应有的灵动，缺乏了生命的朝气。最后我们认识到，在这样让师生感受不安与痛苦的课堂上，真正的教学很难发生。
二 恐惧从何而来
那么造成恐惧感的深层原因是什么？
请听帕克·帕尔默如是说——
“这种正面交锋的恐惧，实际上是始于一系列多元性的恐惧。只要我们栖身于这样的世界，即通过让我们不接纳他者而达成单一的世界观，我们就可以抱定这样的幻想：我们可以把握自己和世界的真相，毕竟不存在挑战我们的“他者”。”
可见通过排斥“他者”维持自身的单一性是造就恐惧感的重要心理因素。就像我们的身体免疫系统，当体内侵入“异物”，白细胞便群起而攻之，通过“排异’来维持身体的康健。这就是我们在课堂上习惯于只发出一种声音的原因，当学生“异见”出来之后，很多时候都轻率的否定，而不看看这些观点是否存在某些合理的成分，习惯于通过”一言堂”来维护师者权威，来让自我的单一性得以实现。
帕克帕尔默又说——
“假如我们接受了多元性，我们发现自己到达下一层恐惧的台阶：当不同的真相相遇时，对冲突的恐惧将随之而来。因为学术文化只相信一种冲突形式，一种被称为竞争的输赢，作为竞争者，我们恐惧直接交锋，在这种竞争中，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为了避免与他者公开较量并分出胜负，我们把这些危险的差别秘密的藏起来，结果发现差别越来越大，我们也就愈加分离了。”
理解了这一点我们知道了为何很多时候我们课堂经常会遇到沉默情景，尽管我们心里强压愤怒，也做了很多努力，但很多时候无济于事，渐渐地我认识到这样的冷场同样是学生在心里层面对这种较量的回避。在教学研究或私下的交流中，我们教者尽管很多时候有不同的观点，但是碍于胜者为王的现实原则奉行少说为妙的策略，本质上就是一种隐藏，隐藏自己的锋芒来增加对这个世界的适应性。
作者又深入到教学恐惧的第三层原因——
“如果剥掉对直接冲突的恐惧，我们发现第三层恐惧，即恐惧不断地失去自身认同……我们冒着不仅是争辩成败的危险，而是失去自我意识的危险。”
还没有完，作者最后说——
“我们仍然面临着最后一种恐惧，即同他者的相遇会挑战我们——甚至迫使我们改变自己的生活。他者经常引起转变，召唤我们不仅接受新的事实、思想和价值，而且接受新的生活方式，这才是最令人恐惧的。”
自我意识是一个人对自己的认识和评价，正是由于人具有自我意识，才能使人对自己的思想和行为进行调节，使自己形成完整的个性。自我意识是区别于他人成为自我的前提。当争辩发生，从本能出发人会表现出对自我观念的坚守，以此来捍卫我个人独特的思想意识。所以当在课堂辩论中出现不同的声音时，我们靠责备受害者来忽视我们自己的弱点与无能，为了避免外部思想让自我面目全非，我们会顽固的坚守个人的思想观念，甚至会哂笑课堂上异见者来维护自己的形象地位。
三 教学勇者之路
（一）撕下伪装面具
心灵是干好所有工作的源泉，面对让我们惴惴然的教学窘境，我们所能做的只有让心灵强大。由于教育者与教育对象的分离，无论外部代表的抽象标准多么有价值，都会造成对自我的侵犯，为了符合社会的原则而侵犯了自身认同与完整，要走出教学的恐惧必须构筑强大的内心。强大的内心是什么，它不是良心与道德准则，而是自身的认同与完整，是自我的独立意识。这种独立性的目的是捍卫自我的领地，在省思的前提下明白什么是真实，什么是真我。
帕可·帕尔默说：“教学中我们必须面对的真相是——除非我们的内心与学生生命内部的鲜活内核联系起来，我们才有资格说已经深入到学生的心中展开了真正的教学。所以我们的目标是让内心强大到确认自身完整与真实，我们才有可能与学生心灵产生共鸣，听到学生心灵深处的召唤，并以我的回应给学生有益的启示。”在作者看来，只有这样的自我个性与天职意识，教师的威信才能树立起来。
每个自我都是独特的，我的基因，我的教育，我经历的伤心种种，开心种种，在我心灵空间留下深刻烙印的诸多情感记忆，通过自我认同把自我生命中的所有力量汇聚起来，从而构成了神秘的自我。我想要反思的是我是否任何时候都能够保持心灵的开放，特别是那些要求超过所能，威胁到自我认同与自我意识的时候。当我无情地解剖自己的时候，我发现很多时候我缺乏足够的勇气让心灵敞开，从而在自我与学生之间树起一道藩篱，导致学生无法与神秘自我相遇而交融。
就像那次课堂上经历的情形一样，在教授《今生今世的证据》一文时我得到了深刻的教训，我直到今天每每回想起来还为当时的遮遮掩掩后悔。出于对刘亮程作品的初步了解，我推荐学生阅读《一个人的村庄》，但我并没有完整地阅读过该书，而当学生在阅读中问我“老师你阅读过该书吗，我们发现这本书怎么像‘黄书’”时，我遮掩了我对该书了解不够的事实，说道我基本上看过，不过并没有你们的感觉，然后就含糊其词的转移到其他话题。后来当我完整地看完了该书才知道他们所说的“黄书”是怎么回事了——这原本就不是以中学生为阅读对象的著作，虽然作品笼罩着对家园废失的伤感情怀，但确实有不少文字涉及到西部粗野的性的描写，这种毫不遮掩的粗犷在学生那里就被理解成“黄”了。原本我该承认我的阅读视野的狭窄，进而请学生给我一定的时间读完这本书再做讨论，我想我可以以此为话题引导学生展开一些思考：比如如何看待文学作品中的对肉欲的描写，刘亮程的这类描写与作家生活环境、人生经历有着怎样的联系等等，这类描写与“黄色”描写的区别在哪里等等。我完全可以借此真实的困境来打开一扇探讨的大门，而我却以虚伪的面具遮掩了教学的路径，在这样的落荒而逃中错失了教学的最佳机会。
“所有真实的生活在于相遇。”布贝尔说。教学就是无止境的生命与生命的相遇。追求心灵的真实，让我们内在的心理与外在的生活达到相当程度的一致。无论如何都要以真实面目示人。遮掩还是消除不了固有的弱点，所以不要害怕因展示真实的自我而被人笑话。维持内心的真实，我们仅仅需要申明，我们生活中的事件造就了我独特的自己。面对人生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的现实，当我拥抱我拥有的一切，我就是真正的面对自我了。
（二）不是一个人的战斗
西方哲人说，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孤独让自我封闭，恐惧让心灵保守。人的能动在于认识人生的本质，超越现实的窘迫状态，与他人建立亲密的整体，从而走出心灵的局限空间。作者借诗歌形象的表达了这一图景：“啊，别分离/亲密无间/与繁星相聚在天际/何为心/若非与繁星聚一起/与众鸟齐飞/乘风驾引齐归”。
没有一个滋润我们的关系网，我们就会枯萎死亡。我们只有与“他者”联系为共同体，才能感到更实在，才能从外部获得慰藉或鼓舞的力量。在这个方面，我们已经有了一些实践。我们在备课组、教研组活动中与其他老师共同讨论，相互切磋，再交流与争论中结成备课共同体；在课堂上，我们与学生探讨与对话，结成学习共同体。在这样的整体中，力求消弭了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不再把他者看成异己的力量，不再把自己看作受他者威胁，而是把自己整合成伟大生命网络的一部分，在这样的联系中，我们超越了恐惧，走向了整体。
教学空间不仅是个人表达意见的论坛，而且还是团体意见被完善被采纳的地方。团体可以肯定、质疑、挑战个人的意见。在这个共同体中，教师的任务就是倾听，在辩论与对话中形成集体的智慧成果，共同体的所有人都可以从这个集体智慧的果实中受益。
《学记》中有言：“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如果学习中缺乏学友之间的交流切磋，就必然会导致知识狭隘，见识短浅。反之，讨论交流让学生对问题的认识就会更加全面、深刻、而且在思维的相互碰撞中产生新的火花。有的学校倡导的“伙伴助学”旨在通过对伙伴互助组学习的整体评价来有意识地促使学生互帮互学。有的学校提倡“对话式教学”，教师在课堂上不以权威自居，允许有不同的见解与主张，对于问题不要抱着传统的观念不放，以开放的态度虚心接受他者的思想，这样教学相长，每个生命体都在课堂的河流中真诚的体验，快乐的成长。教育家魏书生老师依赖学生集体的互相帮助，实现“自动化学习”，在自己长期在外巡回演讲的情况下，依然高质量的完成教学任务。程翔老师在教授《再别康桥》课堂上充分调动学生参与课堂，有激励引导、有自主表达，有补充丰富，有争辩质疑、有集体修正，师生在共同的学习目标面前，结成紧密的学习共同体。
在这个共同体形成的过程中，尤其要创设民主和谐的氛围，一般不用命令与威胁的语气教学，因为这只会徒生提防之心，让师生的障壁加厚；允许学生的偏见与错误，少做居高临下的干预，适度的宽容会让错误者感恩戴德；给予学生沉默的自由，当他们被赋予沉默的自由时，我们更可能选择参与。在紧张状态出现的时候，我们必须忍耐。把握对立的张力，把探究的大门敞开，吸引学生进入共同学习的领域。上面两个名师在建构学习的共同体方面为我们提供了教学的典范。我们的教学不再是一个人的舞蹈，不再是一个人的战斗。因为我们一起走，所以我们可以走的更远。
在探究真理的课堂上，教学要开创一个实践真正共同体的空间，通过师生之间、生生之间紧密的联系，构筑一个密不可分的关系网，达尔文把生物的关系看成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残酷竞争，文明不过是虚饰的外表。而人的伟大在于突破自然的残酷性，用温情与慈爱融化彼此之间的心灵坚冰，同呼吸、共命运，找到共同面对现实的求知之路。
（三）倾心于伟大事物
在真正的共同体模式中，课堂上教师也好，学生也好都专注于伟大事物，教师与学生都不再是课堂的焦点。
三十年来，课堂教学主体的争论，没有消停过。首先是传统的“教师主体论”，论者认为教师是教学的实施者，知识的占有者，毫无疑问，教师在教学中应该是主体地位；随后兴起的是以钱梦龙为代表的“以教师为主导，学生为主体论”，论者以为，教学的目的是促进学生的成长，一切应该以学生为中心，教师只是在其中起引导作用；再后来兴起“双主体”论，他们认为教师是教的主体，学生是学的主体。在帕克帕尔默的《教学勇气》中，我们听到了第四种声音：课堂应该以“伟大事物”为主体。
何谓“伟大事物”，作者说，它“真实存在，且生动活泼，有声有色，以至于教师和学生都为他们的所做所说负责。在这样的教室里，并不存在惰性事物，教师可以当老师，老师也可以当学生，彼此都可以伟大事物的名义向对方发表见解。”
从作者的诠释中，我们可以看到“伟大事物”实质上是教学的内容，探究的话题，思索的对象。但又不是一般的话题与对象，而是在课堂上能强烈的吸引师生，能让师生付出热情与精力来探究的东西。在我们的语文课堂上，哪些东西可以算得上”伟大事物”呢？比方说文学艺术的巅峰之作如《红楼梦》等；人格道德的丰碑，如司马迁、屈原等；写作艺术的堂奥，经典作品所显示的精妙深微的表达技巧等等。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历史传统，绵延数千年的文学传统、博大精深的古典文化、丰富多彩的现代生活，这些为语文课堂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教学素材。我们可以挖掘出激动人心诗章、振聋发聩的哲思警语、轰轰烈烈的现实生活，这些对象具有诸多“伟大”的特质，“诱使”师生积极地参与课堂。
在以教师为主体的课堂上，教师牵着学生的鼻子走加重了学生的畏惧感，也让学生疏远了学习的对象，从而也加重了教师自身的不安感。在一个以学生为中心的的环境中，有时产生的是无需思考的相对主义倾向，“你有你的真理，我有我的真理”从而也就失掉了界定事物的标准。当课堂的中心集中到第三事物上，师生双方就有可能从恐惧的课堂氛围中摆脱出来，而将注意力集中到有价值的对象上，解决具体的问题上。当我们倾心于“伟大事物”，我们从对因对方存在而造成的紧张感中抽离出来，从而把课堂变成围绕特定学习对象的复杂的公共对话。
聚拢在伟大事物周围是我们成为优秀教师的不多的途径之一，也是学生有效学习的根本方式。天一中学某名师给学生选取的伟大事物有“朋友”“荒诞人性”“马尔克斯”“拉美文化”“三大师”“张承志”“陆文夫”等专题，这些专题阅读与探讨开拓了学生的文化视野，丰富了学生的精神世界。另一名师能从教材经典的作品中读出文心：比如从《庄子·秋水》中读出理趣文趣、情趣志趣；从《项羽本纪》读出传主及其作者“摩形传神的肝胆相照”；从《听听那冷雨》读出永恒的文化乡愁……他说，语言学习，必须站在文化的平台上，引导学生对话经典，在对经典作品的“读说听写”的品咂中吸取前人的精神，使学生成为“有文化教养的人”。这样当我们围绕伟大事物，打开心灵空间，不带任何成见的与学生展开探讨，我们就超越了对他者的恐惧，而进入了对他者的尊重与需要之中，我们就在共同的学习体中，形成密不可分的伙伴关系，把体验和认识作为一种爱的形式，超越了教学的恐惧。
在推进对伟大事物的探究时，我们任何一个人不能垄断对伟大事物的评判与理解，很多时候我们恪守只提问的原则，是力图围绕伟大事物做出多元化的解读，而不是以师者的标准先入为主的限制了学生的思维。很微妙的是，当我们严格执行只提问这一项原则时，我们就打开内心的空间接受一个人，而当我们只关注如何去解决某人的问题，或准备提出下一个意见时，这个空间就会悄然关闭。
做到上述这些，不是说我们在课堂上就不会有恐惧，而是说我们不必置身心于其中，因为课堂的世界，不是狭隘的空间，还有我充分的表达与行动的天地——我可以在好奇、希望、困惑、诚实、激励等等一样真实而强烈的感受中教学。
当我们内心恐惧准备分离的时候，肩上的沉甸甸的责任感驱使我们最终没有放下担子，没有掉头离开。不管我们与学生之间存在这样的鸿沟，我都有信心跨过去，不仅学生的成长离不开我们教者，而且我也需要年轻人的洞察力与活力来更新完善我的生命。
无论如何，我都避免不了教学的恐惧，但我可以做出的决定是：
真诚的面对自己的恐惧！
编辑：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