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下午，林中却游人寥寥。

　　托尔斯泰说：“天气阴沉，忧来无方，旅行、音乐、书籍，心情又会好起来，与世界妥协。”我决定试试这个老药方。

　　忧什么呢？这并不重要。少年的忧伤随便拿出一点便足以淹没整个世界。

　　我踩着一地枯黄的叶子，那该是去年落下的吧。心中一直惦记着一句话，卡莱尔的：

　　没有长夜痛苦过的人，不足以语人生。

　　还记得初见此话的感动。时间流逝，这份感动没有衰减，反而在我的心中愈发不可撼动。

　　卡莱尔，我们做朋友吧。

　　天忽然阴沉下来，远方的峰峦渐渐隐在黑幕中。山中静悄悄的，只有落叶被人碾压的哭泣，偶尔惊起一只飞鸟，也如迷路一般仓皇遁入林中。

　　耳机中是马岫的歌：

　　像在他眼睛里，看到的孤岛。没有悲伤，但也没有花朵。

　　我忽然感觉冷。孤独的冷，侵入骨髓的冷。我拼命地奔跑，往山下跑，就像身后有千万只恶鬼紧追。

　　到了山脚，眼前忽然开阔起来。几个屋子零星地散落在土丘间，中间闪烁着几个人的影子。看到有人在，我松了口气，却又不禁自责仓皇中跑错了方向。

　　然而自责很快被心中的问号代替：以前怎么没看见过这个地方？好奇地走上前去，只见树木葱茏，鸟影时见，溪水潺潺，鸣蜩嘒嘒。

　　“好个世外桃源！”我叹道，不禁心生嫉妒。

　　目光越过几个在溪边浣洗衣服的女子，最终落在一个老人身上。身着青衫，胡须花白，坐在自家门前，静看手中的书卷。“原来村子里也有人看书？”我好奇地凑过去，竟是一本繁体竖排的旧书。

　　老者没有抬头。却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存在。忽然问道：“小朋友，你也爱看书？”

　　被叫“小朋友”，心中有些不快。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那你最喜欢的一句话是什么？”

　　我想了想，还是说出了心里一直惦记的那句话：“没有长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语人生。”

　　老人抬头看了我一眼，笑而不语，继续看书。

　　我有点尴尬地站在那，努力寻找着话题。

　　“你们为什么会住在这里？”我环顾四周，这山坳虽也算山清水秀，环境雅致，可难免有些交通闭塞，生活不便。

　　老人合上书，思忖了一会儿，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他们是知青，文革早期，就随着上山下乡的浪潮来这山上伐木。当革命的热情随着时间褪去，返城的念头便每日噬啮着内心。可迫于严酷的现实，他们只能在日复一日的劳动中渐渐麻木，渐渐习惯了这里的一切，与这山水融为一体。当浩劫结束，知青允许返城时，他却再也适应不了城市的生活，只能再次回到这里，终老一生。

　　“这么平淡的生活真好。”我感慨。

　　“不，不不，”老人连连摆手，“我们的平淡是被逼出来的啊！”

　　我张着嘴，想争辩些什么，却又不知怎么说。

　　看着那些残破的屋子，狭小的空间里若隐若现地挤着几张破旧的家具。妇女在溪边反复搓洗着几件已经泛白的衣服，却早已朱颜不在。一个稍年轻的小伙子闲坐在一棵树下，表情木然，有些迟滞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眺望着远方。

　　我忽然感到恐惧，来自心底的恐惧。这真的是我现在想要的生活吗？

　　我真的能耐住这十几年如一日枯燥的生活吗？

　　“知道这是什么山吧？”老人手指我刚刚走下来的山峰，打断了我的思绪。

　　“第——第一山啊。”我有些疑惑。这个早已被评为四星级景区的著名文化景点，我们故乡引以为豪的骄傲，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你喜欢这座山吗？”老人继续追问。

　　我陷入了沉默。

　　宋朝著名书画家米芾在此题字：“莫论衡霍撞星斗，且是东南第一山。”第一山由是得名。可对年少轻狂的我来说，看惯了书本里的名山大川，对家门口的这片土地却很少问津，甚至有些不屑一顾——不就是一座闲来无事可以散散心的小山头嘛！只是这些年，我越来越爱往这座山上跑，把自己藏在林中发呆。

　　“老了！”我常常如此自嘲。

　　老人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道：“第一山，并不高，却是从卞河进入淮水后所看到的第一座山。人生有那么多山峰值得我们去攀登，何不就从这第一座山开始呢？”

　　我猛一抬头，与老人依然矍铄的目光相遇，仿佛从中看到了许多对往事的不甘，以及对我——一个无名后生的期望。

　　依稀间，千年前的一首小诗映入了脑海：

　　“澹月倾云晓角哀，小风吹水碧鳞开。此生定向江湖老，默数淮中十往来。”

　　当年苏轼在第一山脚写下这首诗时，经历了多少人生的磨难，方才悟出“此生定向江湖老”的道理？

　　“老了？”我重复着自己可笑的自嘲，不禁满脸羞赧。我多少岁了？我经历了什么？我有什么资格叫嚣“平平淡淡才是真”，又有什么权利“为赋新词强说愁”？

　　“去吧。”老人挥挥手，背过身去。

　　“去哪？”话刚出口，我便明白了什么。

　　于是不再说话，缓缓回过身，一步一步向山上走去。

　　抬起头，看见远方的天边，一道阳光终于突破重重乌云洒向大地，如黎明前的曙光，令人不禁热泪纵横。于是我迈开步子，不再迟疑，向山顶跑去……

　　这是我第一次，第一次认真地站在第一山巅，俯瞰整座盱眙城，看脚下宝马雕车，看天边斜晖脉脉，看远方淮水悠悠。一股豪气在胸中氤氲，翻腾，一切无故的烦恼转眼间烟消云散。

　　不禁再次想起卡莱尔的句子，却感觉如此遥远。卡莱尔，到老时我们再做朋友吧，现在不行。

　　蓦然回首，看见脚下若隐若现的小屋，幡然醒悟——

　　不入世便无法出世，没有磨难便无法凭空得来心静自然凉。山应该用来眺望，而不是躲藏。青春可以忧伤，但忧伤不是青春。趁着年轻，拔腿就走，不要驻足，不要凝望。

　　我向山下跑去，目光坚定，脚步轻快。耳畔回旋着许巍的歌：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

　　（江苏省盱眙中学  高二（11）班 指导教师：王丰）